《鄞县通志·文献志》上说,“本邑旧工业,若木工(所作之眠床、椅子、桌凳等,皆光泽细致)、若石工(石匠雕刻人物花鸟等极工致)、若漆工(朱红漆、擦漆即揩漆、金漆、透[推]光漆皆著名)、若雕刻工(所刻人物花鸟暗八仙等皆闻名),皆著名”。
“石工”即石作,是中国传统产业之一,大致相当于如今的土木建筑业,举凡城防关隘、路桥河堪、衜头堰坝、石塔经幢、牌坊社坛、碑碣门额、庙宇道观、皇宫官署、祠堂会馆、民居园林、庭院陈设、生圹冢墓,甚至船碇秤砣、磨盘捣臼等的建设、施工与制作,均离不开石头,更离不开石匠的体力、技艺与智慧。
宁波地区现存最早的石作制品,当属保管于保国寺的两柱石经幢及部分原配幢顶与基座,分别成于公元839年与854年,其制作规整、镌刻细致,显示出当年石作技术已经非常成熟。唐宋元时期的石作主力军,可能是官办的石作坊,也可能是官府向民间征派差役以及和雇和买招募的匠人,无论是官籍、征役还是募雇,担当作业的匠人都需在自己的工作成果上作记号,以示任务或差派完成,也有对成果质量负责与担保的意味,这也是我们在保国寺大殿内的佛坛须弥座下发现有一个叫“许明礼”的石匠落款的原因(时在1102年)。明代匠籍制度瓦解后,手工业实现了市场化经营,匠人与业主或现货交易,或委托定制,故而在现今遗留的大量各种石作制品中反而极少发现有石匠落款的现象。
石作的加工对象是重量很大的石材,这决定了在传统经济技术条件下,石作一般大多为地方性产业,而一个地方要形成从荒料开采、剖石成形、到运输、到雕刻、到拼装竣工等整个石作产业链,其最基本的自然秉赋是采石容易、运输便利。两者俱无,石作便难脱官办襁褓,两者缺一,石作就沦为奢侈品经营。以鄞县出产的大宗良石来说,小溪石与梅园石均为流纹岩,“岩工即利用天然层理采取之,故工程经济、石料便宜”(《鄞县通志·博物志》),至于运输问题,四通八达的三江与塘河提供了最经济的解决方式。当然,地方文化有对石作制品的喜爱与偏好,有足够支付能力的市场需求,是促成长盛不衰的传统石作产业之不可缺少的人文因素。宋室南迁以来,明州作为畿辅地区,经济与文化均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因而成为乐不思蜀的君臣们的安乐窝与温柔乡,尤其是达官贵人在东钱湖一带以陵墓石刻石雕所营造之奢华张扬的哀荣,对地方士民崇尚与向往石作制品,有着极强而久的示范效应;至于支持需求的支付能力,在民阜物丰的吾乡亦很少掉过链子,甬人信奉“便宜无好货”的道理,需方的“勿怕工钿勿怕饭,只求考究只求繁”之财大气粗,是对匠人提高技艺、增强品质最有效的刺激。
在明清民时期的宁波,石匠多为庶人,而定制石构工程或购买石质制品的需求方也是平民,故石作就是一个充分市场化的产业,这恐怕是宁波石作与北京石作最大的不同;而充分市场化的宁波石作,还广泛、持久而深刻地卷入当年的社会过程、公共空间与私密生活,这几乎也可以说是宁波石作与中国其他地方同行业的明显区别。这可以从传统宁波石作的四个特点而得证明。
一、千年繁荣,技艺高超
以前的宁波不但是个水城,也可以说是个石头城。公共空间中的城墙、碑亭、桥梁、街巷、河堪、埠头、石塔、牌坊等等,莫不是石构石筑、石铺石砌;就是回家,墙门、院落、房屋,离开石头也不成样子;在厨房,如果没有搡芝麻的捣臼、磨糯米粉的石磨,春节就过不好;即使在内闱闺房,还有可爱的压绷狮相伴呢。
随着最近几十年来城市面貌与生活方式的急剧变化,石头已经消逝于我们的生活中,好在它山堰水利陈列馆、东钱湖南宋石刻公园、保国寺、天一阁、白云庄、江东天后宫和宁波博物馆乃至近新开设的耕泽石刻博物馆等处,还保留着一些历朝石作工程、制品、构件和碑碣,各县市仅存的石桥、堰坝和牌坊则是尚能一窥原貌的构筑物。这些虽属沧海一粟,毕竟还折射着宁波石作辉煌年代的片羽吉光。
唐太和七年(833)以条石建成的它山堰,不仅是宁波石作工程最早的实例,也是之后宁波城墙以条石为基础的技术本原。
出土于崇教寺的梅园石圆雕童女,高约30余公分,为唐宋之物,它可以说是南宋墓道石翁仲与后世小型造像(如压棚狮)之滥觞。
史浩墓前的宋宁宗御碑(1194),虽已碎成数块,却是宁波制碑刻碑技艺之最佳工料标本(图一)。其工:镌字如冶印,刻龙凿代笔,实属石上浅刻艺术的无上之品;其料:取材壮硕宽大,地子研磨如镜,在野外风吹雨打日头晒近千年,仍未见起皮剥蚀,直让我们惊叹梅园石材质之神良。
散布于四明大地上的宋元时代墓道石象生、构筑物等,则是中国石作造像艺术在宋元空白期的巅峰,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些宋元石作,在雕刻对象的质感表现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艺术境界(图二),比如石翁仲的面部肉感、冠带铠甲,战马的缰辔鞍镫,石兽的皮毛牙角等等,无不酷肖如生;史诏墓前的石椅之仿木、仿布,大慈山石笋础座之仿太湖石,令人视之无疑、抚之会心;而横省、庙沟的石牌坊,不但质感、更在结构外形上仿木仿瓦,部分构件之间以榫卯连接,实现了以石代木。至于郑清之享亭的石雕“妇人启门”,一反陵墓惯常的肃穆压抑之气,颇为活泼传神,真乃刻划墓主性格中“放浪湖山、寄寓僧刹”之洒脱的神来之笔,这恐怕是明清宁波石雕题材大多富有生活气息与情趣的渊源吧。
保国寺大殿是江南地区迄今发现最古老、最原真完整的木构建筑,它因此而荣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保国寺还可以说是宁波石作的宝库,寺内不但有两座唐经幢、北宋佛坛须弥座,还收集有大量历代石制品与构件部件。大殿前有一个制于清咸丰五年(1855)的六角形大石座,居然采用了宁波木作中的搭色做技艺,在青石为基的腰面处分别嵌镶了一块梅园石浮雕,青红相间,煞是可爱(图三)。完成于民国廿三年(1934)的藏经楼前廊,其中的石柱、础座、窗台下石护板等,当为宁波石作最精彩的谢幕之作。
从宁波石作的遗存与旧品来看,本地石作产业的历史与宁波城同龄,一千多年来非但绵延不绝,而且产品的范围愈益深广,做工愈益精致,随之其内部的分工也必定趋于细化。估计当年的石作内部,有采石(以开采、出产坯料为主)、粗石作(以承揽城防、海塘、堰坝、铺路、驳堪等大型工程为主)、大石作(以承揽桥梁、牌坊、房屋、阴宅民用工程为主)、花石作或细石作(以为大石作配套雕饰工程为主,兼制作水磨、捣臼、压棚狮等生活器用以及浇铸鑞器部件的模具等生产辅助用品)和碑作(可能是石作中最早发生的分工)等专业。另外,园林叠石,也是石作一支,尽管五百多年前宁波就有了保留至今的假山——独秀山,但在宁波,这个专业远不如苏州那么发达,倒是同为累石,明清时期宁波石作中的乱石拱桥梁,尤其是不经打凿的卵石乱石拱桥(奉化、宁海山区仍有遗存,如建于明代的宁海岔路镇下罗甸桥,图四),却是中国传统石作中的奇葩!
二、流播四海,名扬天下
所谓产业的地方性,本指其具有就地取材、就地生产与就地消费的特点,而“就地”的范围半径取决于最经济的内河水运距离。但宁波石作,却常出例外。
目前中日专家研究表明,奈良东大寺的石狮子,连坯料(梅园石)、石匠(伊行末)和造型风格,都是宁波的,时在1196年前后。
去过泰国大王宫的游客,一定对里面的中国石雕印象深刻。现在可以告诉您,这些石雕,就是地道宁波货(图五)!其中的石狮,为清代宁波石狮的典型风格,文臣武将的造型与雕刻技艺几乎与南宋墓道石翁仲如出一辙,而石料,为宁波地区出产的上好青石。英国传教士戈柏在1860年出版的《中国人的生活自画图》(Pictures of the chinese draw by themselves)曾提及“每年宁波都会有大船将石狮运往暹罗(即今泰国)”,联想到宁波清民时期出产大量新花梨家具的现象,可以想见,这些石雕既是宁波去泰国空船的压舱物,又是与泰国花梨以货易货的支付手段,因此才出现了宁波花梨家具在国内独树一帜、宁波石雕在泰国王宫一枝独秀的世界奇观。
美国华盛顿纪念碑塔里有一块咸丰三年(1853)宁波府镌的石碑(图六),碑文内容为徐继畲《瀛环志略》中关于华盛顿的简短传评,它是一百五十多年前从宁波出发,远涉重洋抵达彼岸的文化使者。
晚清以降,乡人大规模地走向上海、汉口、天津等地经商,而如压绷狮之类的小石器携带并不困难,所以宁波石器特别是压绷狮之类的小石器在国内的流布也应该不少。宁波人还在上海留下不少建筑,其中必然烙上故乡的符号以慰藉乡愁,比如清同光年间修建的静安寺前涌泉护栏(图七),就是宁波石匠的信手杰作。
三、老枝新芽,中西合璧
砖木框架结构是中国建筑的特点,与西方的砖石结构相比,石头在中国建筑中并非是主要的承重构件,宁波石作不但甘为配角,而且在石构件如石门、石窗、柱础、护板、台阶、御路、内墙勒脚通风口,甚至庭院雨水地漏孔上,从来勿忘随手雕琢种种花样,石头在宁波民居建造中比木头承当了更大的立面装饰角色。
1844年元旦正式开埠后,西方的砖石结构建筑开始进入宁波,本地石作也热情地参与到建筑文化的变迁过程中去,对折衷主义建筑形式与风格在中国的形成及其确立,有着无可替代的积极影响。在混凝土尚未大量应用时,石头在西式建筑中的结构地位要比中式建筑的来得重要,比如条形基础、门窗过梁(英国驻甬领事馆)、立柱(谢宅)等石构件。在宁波,以石块作下部承重砌体的西式建筑,除了华美医院,未再发现第二例,但在现存的建于1872年的江北天主堂、尚不知确切建造年代的中马路邮局和建于1903-1908年的谢宅发现外墙有稍许挑出墙体的青石板环绕,这些连续铺砌的青石板或许是圈梁应用前同时具有楼板承重梁、防水檐板兼立面腰线装饰(尤其是谢宅)的作用,这种做法似乎很少见于外地的近代建筑上。另外,用青石板作山墙与砖柱防水压顶(浙海关旧址博物馆、浙海关职员宿舍、孝闻街教堂等),也是在水泥普及前宁波石匠的创举。和中式建筑一样,宁波石头在西式建筑中同样极尽雕饰之能事,而在图案与造型上,石匠师傅则能忠实地体现老外的设计意图,如江北天主堂(图八)上的青石雕尖塔、梅园石哥特式尖拱门、青石圆窗套,谢宅临江外廊和中马路邮局门楼的青石雕爱奥尼克式柱头等等,显示出宁波石匠与宁波木匠一样,对外来文化都有着开放接纳的襟袍。特别是谢宅(图九),可以说是宁波石作在西式砖石结构建筑中的中西合璧的顶峰之作。
宁波石头很早就引起在甬老外的注意,英国传教士戈柏1848年来到宁波,当年他就去过大隐采石场;1870年前后,老外在鄞江桥镇采石场拍摄过不少照片(图十);1903年有一个叫J.E.Denham的洋人从上海来甬,到东乡胡郎岙(今名湖郎漕)石宕考察,写过“宁波青石采石场”,发表在字林西报主办的《东亚杂志》上;《东钱湖志》上说,“(石)出胡郎岙者,色绿而质脆,宜于装点园宅,近沪上西人喜用之”。在甬老外和沪上西人喜用宁波石头,除了石头本身,恐怕更有对宁波石匠的技艺及其对西方文化强大的包容、消化能力之欣赏。
四、闺房内闱,终身小伴
压绷,顾名思义是用重物压力来绷紧刺绣布面,在宁波,这个重物是用梅园石或青石雕琢而成的小石狮子,故称压绷狮(图十一)。其实,压绷物的题材并不限于狮子,常见的还有懒婆娘喂奶,更有麒麟送子、昭君出塞、西厢记、牧童放牛、美人读书等人物故事;外形也不限于便于拎挈的形状,许多压绷物做成盆子形、秋叶形,中有花鸟虫草、象牛鱼蛙乃至祥云灵芝等,无不生动活泼、秀丽灵气。这类小石器,浅雕深镂、穷工极巧,髹朱贴金、吉祥喜庆,乍见如木器,上手方知石。压绷石是小家碧玉、大家闺秀的终身伴侣,它或许是母亲从外婆手中传承的,也或许是父亲为女儿定做的,它伴着她学习女红,跟着她嫁入夫家,又陪着她在灯下密缝游子衣,最后她又派遣它跟着女儿出嫁,压绷石身上满满的都是爱、叮咛与祝福啊。
与压绷石有点相仿佛的家用小石器,似仅见于晋陕一带,是为“拴娃石”,黑石,质硬,只可圆雕,不堪镂空,亦无法髹漆,拙朴憨厚而少灵动。严格地说,它并非如压绷石,为女性专用,这是外地小石器与宁波压绷狮最本质的区别,也就是说,女性专用的小石器,是宁波地方独有的文化现象。
从石匠一方来说,压绷狮是他技艺的集中体现,他或许把它们作为广告,在上门到业主家承揽牌坊、房屋、墓园等项生意时,向业主作展示,意向达成了,就赠送给主人家,所以压绷狮大多为精品。
随着建材工业的发达、现代营造工程技术的兴起与广泛应用,传统石作在建设、生产领域里的地盘日渐萎缩,而生活方式的急剧变化,也使得传统石作产业丧失了原先最主要的如牌坊、墓园等民用市场需求,因此,石作,恐怕是比木作更早更彻底地陷于衰退的传统产业。另外,因为工具的进化,即使诸如采石、刻碑和园林石雕在近十年重又复兴,但从业者所拥有的,只是职业技能,而不是传统手艺。所以,我们现在要好好珍惜这些凝聚着先人的光荣与智慧的会唱歌的石头!
2014/5/20于 味闲庐
附图
图一:史浩墓前之宋宁宗御碑局部。朱永宁摄。
图二:东钱湖南宋石刻公园里的石翁仲。
图三:保国寺石座的搭色做工艺,右上图为局部。朱永宁摄。
图四:建于明代的溪卵石累成的宁海岔路镇下罗甸乱石拱桥。朱永宁摄。
图五:现存于泰国王宫里的宁波出产武将石雕造像。来自百度图片。
图六:美国华盛顿纪念碑塔里的宁波石碑。图片来自网络。
图七:上海静安寺涌泉护栏上的宁波工石狮子。徐家宁提供。
图八:江北天主教堂里的宁波石作:小尖塔、圆窗套、尖拱门、墙裙上的青石板腰线。水银摄于天主堂火灾前。
图九:外滩谢宅。腰线、窗套、廊柱等浅色构件,均为青石构件。来自百度图片。
图十:1870年前后的鄞江桥采石场。照片出自曾任浙海关税务司的英国人包腊家族相册。
图十一:压绷狮,基座长12公分,宽8.8公分,通高13.5公分,口内含小石珠。水银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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