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巷 深 深(续)
——关于童年的如歌散板
■林依标
我校校友、党组书记
秋天的小巷
秋天,小巷充满色彩。
秋月有些朦胧,洒落在铺满落叶的小巷,微风吹起,落叶翩翩起舞,凌波微步。月光在屋檐、树影中闪动,凤尾竹沙沙作响。月光送来阵阵成熟的稻香、果香,香味伴随着月光,月光掺和着香味,在小巷上空弥漫、升腾……人声寂静,夜色凝练不动,仰望星空,繁星点点,仿佛可以感到万里上空的深邃与神秘。
清晨,霞光或雨露的枝头,已是果实累累,人们忙着收获。秋天的色调最是斑斓,果实们也各呈其彩:葡萄、桃子、香蕉、龙眼、橄榄、芒果、番石榴,由青而黄、而红,随季节不断变化。黄皮果一串串挂在树上;香蕉像灯笼压得蕉树弯了腰;福橘是闽江沿岸的特色;柿子须得摘下来捂熟,有时偷偷将它埋在米缸里,时间一长忘了,淘米时常常不小心被抓烂……
“戏园”东边的阮阮婆,家门口种了几棵桃树,品种很好,每到这个季节,我们就开始惦记,我们甚至比主人更了解每只桃子成熟的时间。朝东的和树顶的果实一般最先熟也最好吃,因光照时间长,长得快。阮阮婆种着刺篱笆将桃树围起,还时时拿根“竹撑”出来驱赶家禽,顺便照看桃子。记得有次偷桃,我们趴伏在刺篱笆内侧的地上,待她巡视一番“回营”后,便分成两拨,一拨放哨,一拨行动。桃树不高,上下很方便,我们把摘得的桃从领口放进背心里,腾出两手好动作,特别要注意的是她家的狗,乡村人家门户敞开,狗也四处游荡,她家的狗与我们也混得很熟。秋阳下,狗多数躺在树下乘凉,因为没有汗腺,时常张嘴吐舌并将身体卧在泥土上散热。那次摘得正起劲,忽然听到信号,我们立即滑下树,迅速卧躺在篱笆边,紧张不安,偏生这时她家的狗也跟着主人出来,发现了我们,立即很亲热地跑到我们身边,嗅来嗅去。真是“恐”极生智,蛋蛋弟立马主动地轻轻抚摸它的头和背,这乖乖狗居然和我们一起卧倒在地,腹胸起伏,享受泥土的芳香和凉爽。阮阮婆未发现“敌情”,回屋去了。又惊又怕的坏孩子们,长舒了一口气,带着偷摘的鲜桃,一溜烟跑到江边,跳入江中清洗战利品,桃毛刺得皮肤痒痒,直抓得身上一道道红痕。
从生吃到熟,很多令人赧颜的偷险之乐,就这样尴尬地丰富着那个贫瘠的年代,丰富着我们的成长。
秋夜,风高物燥,小巷传出打更声“关好门户、放好柴火、小心火烛、防火防盗”,夜深后,打更声变成了“平安无事”。这样的提醒从秋天开始,一直到来年的春天。
另一种声音也在此时的小巷出现:夜至深,调羹敲打碗的声音由远而近,这是小巷的叫卖声。一副简单的挑子,一头是热锅,锅里架着方格,一边煮面,一边捞汤圆,底下放着木柴或煤球;另一头是各类熟食,猪下水、鸡鸭肠和卤肉,主食是兴化粉和面条,放入热锅捞一捞,搁点儿佐料,就是十分可口的宵夜。他们在深夜的小巷游荡,这该是中国传统的快餐吧,但这快餐与我们无缘,每碗两三毛钱在当时属高消费。若是实在饿,我们就将地瓜切成小块煮熟,放些芹菜和蒜,搁些盐,一样充饥,也十分可口。
燕子飞走了,大雁排成“一”字和“人”字,也要飞回他们的老家去。站在小巷,望着天空,看雁群在领头雁的带领下轻松地飞翔,领头雁带走了雏雁,也带走了我们的秋天,冬天就要来了。
小巷还有一个特殊功能:医治术。巷边丛生的野草中有不少中草药“单方”、“偏方”,小时候我打球时常脚踝关节扭伤,外婆会到屋后摘一片“梧焦”的大叶,切成若干小段,在热锅中捂软,趁热贴在创口上,消肿止痛,疗效很好。孩子们踢伤、擦伤、摔伤、长芥子、发脓是常事,外婆就到屋前一棵叫“溪陌”的木本小树上摘几片叶子,长芥子的就捣烂,和些稀饭汤,敷在伤口上;割伤或擦破皮了,就用牙咬出齿印或用竹管刺个小洞,让叶子的汁渗入伤口,疗效也很好,一两天就愈合结痂,可算是当年的“创可贴”吧。
冬天的小巷
落叶已归藏于深秋,冬天的小巷,月光带着清冷,格外皎洁,透过稀疏、婆娑的几片树叶印入小巷。家家屋檐的影状清晰可描。西风吹拂,树叶淡淡的沙沙声,伴随着闽侯油厂马拉胶皮车的马蹄敲打石板路的清脆声,时常进入清晨的梦乡,似漫不经心的晨曲。
胶皮车拉走了油,拉来豆子、花生、豆板。闽侯油厂是块插花地,供应闽侯的食油,它是这一带最好的企业之一,自己发电,有电灯,还可洗热水澡。油厂的一个重要功能,是给周边的妇女提供洗头的“香波”。豆子炸过后,豆板被拉走作饲料或肥料,但它还有个用途就是作洗头液,将豆板切出一小块,用热水浸泡后就成了香波,用它洗头,头发蓬松,有光泽、气味好,经济、环保,很受妇女们青睐。
白天,孩子们取暖主要靠户外玩动。到了晚上,大人、孩子个个手提“火笼”,这种竹编的取暖器,里面放一个碗状的瓷器,盛入灶膛中未燃尽的木炭,覆上膛灰,睡前先放入被窝中取暖,入睡时再取出,是因担心睡着了被踢翻,烧了被子烧伤人。最好的“火笼”是全铜制的,长期使用后被磨得光亮,如果是古玩件,那就堪称包浆了。
孩子多的人家冬天一床被子要盖两三个人,你拖我拽,时常被冻醒。床垫就是稻草,60年代后期种杂交矮秆双季稻,矮秆不够长,不能做床垫,外婆每年总是托人到淮安她娘家去要几捆长秆稻草,她说,每年换草垫才能睡得暖和。这是不是也应验了那句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其实稻草不仅御寒,也挺环保。
1966年,我11岁了,那年冬天的一件事,至今印象十分深刻。有一天晚饭后,舅舅突然回来了,他时任邵武县领导,去福州交际处即现在的西湖宾馆开会,顺道看望外婆。亲友邻居们都闻讯而来,有的还携着煤油灯,昏暗的客厅顿时明亮、热闹起来。我一眼就看到了他胸前佩戴的像章,红底金黄色的头像,外圈也镶着金黄,有一分钱硬币大小,十分时髦。整个晚上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这枚像章,完全不知道大人们说了些什么,因为惦记,辗转反侧一夜没睡好。舅舅一早要赶路,先要步行五里路去洪山桥,赶头班公交车参加市里八点钟的会。早上四点多外婆起床做饭,我也顺势滑下床,去灶口帮着烧火。饭做好了,我叫舅舅起床,吃完饭舅舅就告别外婆出了门。
树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摇曳,石板路忽暗忽明,我与舅舅匆匆踏上小巷。寒雾笼罩,偶尔一二声鸟鸣划破寂静,鸡犬被唤醒,直着嗓子唱晨曲。走了一小段路,舅舅说:“回去吧,早上很冷”。我不吭气,只跟着走。又走了一段,舅舅说:“回去吧”,我没吭气,还是跟着走,走着走着,我想再不开口就没希望了,于是鼓足勇气,嗫嚅道:“舅舅,您这枚像章,能不能给我?”舅舅笑了,说:“跟了半天,是想这个啊!”站在小巷边,他将像章摘下来,给了我。我握在手里,十分激动,寒冷一扫而光,脚下轻快了许多,一直把舅舅送到车站。从洪山桥到福州西门有4站公交地,2分钱一站,售票员斜跨着一只多口袋的帆布包,手里拿着木板票夹,撕出一张票就用铅笔划一下。在售票员的催促声中,我挥手与舅舅告别,一转身,立马把徽章别在胸前,觉得自己似乎高大了不少。此后好一阵子,小伙伴们总是无比羡慕与景仰地看着我,使我体味到一种拥有的自豪与满足。这枚像章我保存了很久,部队转业时还见它躺在外婆小梳妆台的顶层。至今回想起来,还会为那种亲情与信任而感动。
福州有首民谣“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能渡,娘子撑船来接郎”。洪山桥未建之前,闽江西岸的人们来福州,常常要乘船或竹筏摆渡,乘竹筏也叫“骑竹马”。记得幼时,从西门到洪塘,沿路还有不少池塘,稻田、菜地间杂,一副山清水秀。小巷不仅是乡村重要的行道,也是闽侯人去往福州的主要通道。公社搬运站有数十条船专门负责两岸的摆渡,一年四季,不分昼夜,一条船有两个船工,一个掌舵一个撑杆,,两边坐人,船头船尾可堆放货物。
春夏秋冬,应了季节,花市、果市,探亲、访友,渡船上行人、货物也各有差异,但有种现象不分节季与昼夜,即送医的病人。缺医少药的农民不熬到大病躺下是不去城里看病的,这些病人一般都躺在竹椅上,竹椅两头用绳子绑好,中间穿根竹竿,前后两人抬着。每次病人经过,小孩都捂着鼻子跑得很远,家长告诫孩子们要避让,怕晦气也怕传染。大多数病人家贫,舍不得长期住院,从福州回来也多是抬着,但这其中就有区别:逝去的是脚朝前,不论季节脚都露在外面;头朝前的则意味着回家继续休养。渡船,联结了小巷与远方的人群,让小巷的人们也时时感受着远方的风物。
90年代初修建了洪塘大桥后,闽侯到福州汽车可以直达,从此小巷逐渐萧条,人来人往的喧嚣,让位于本地居民的和平与安宁,留下街巷的古朴与恬静……
月亮是小巷的守护神,她见证着小巷的温柔、多情与忧愁,凝视着人们的快乐与艰辛:春天,她搅动人们的梦想;夏天,她祈祷孩子们成长;秋天,她昭示收获与成熟;冬日,她送来暖暖的梦乡。年轮有迭、四季更替,她用温馨、慈祥的眼神,记载村落的变迁:拆平、重建;乡村、社区……乡村在变,人们的感受也随着时代在变,然而无论怎么变,月光在故乡的小巷撒播的温情,永远不变。
小巷延绵两公里,近千户人家沿途居住、鳞次栉比,由于居住的固定性、农耕生活习性及姻亲相连,人们个个相识相熟,一起读书、一起农耕,经年累月,家家知根知底。这样的熟人社会相互往来、相互影响、相互制约,自然就形成了农村居民们自身的道德规范和评判标准。
几十年来,小巷从未发生过案件,甚至没有偷鸡摸狗的事。和睦的邻里关系、和谐的熟人社会,成为小巷人的集体意识。在故乡,即便是被亲友所诟病的,也往往是善良之人,只是可能某方面小节有亏,乡邻们虽有时小题大做,其实也是见微知著,意在提醒。故乡总给人以更多的包容,她有爱心让你撒欢,更有耐心让你成长。她是永恒的热土,不温不火、不愠不怒,滋润着一个个或悲怆或沧桑、或饱满或快乐的游子之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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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校报
编辑:曾美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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