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下)
“燕燕。”我很有些不好意思地和她打招呼。前面说了,山里有订娃娃亲的传统,燕燕便是我娃娃亲的小媳妇。
“你要到县里去上学了?”燕燕比我更不好意思,一说话便红了脸,赶紧低下了头,刘海遮住了青春痘。她不自然地两手交叉搓着,两只手提着一个军用黄书包,黄书包其实是绿的,崭崭的盖住了山的颜色。
山里娃的书包,大多是老娘用自家织的土布缝的,我的铺盖卷里,就裹着这样一个土布书包。只有县城或很少的镇上的娃,才能用得起那种军用书包。
在山里,娃娃亲确定的婚姻,可比民政所那个红本本管用多了。我和燕燕,将来长大了的两口子,这一会却都不知道说啥。
我看着自行车的脚踏板,燕燕看着她的黑布鞋。
“我走了。”总不能一直这样吧,男孩子还是主动点吧,我只好先说话,一句话只有三个字。
“嗯。”燕燕的字更少。
“给你。”她将黄书包塞到我手里,扭头跑走了。
我的目光想追逐她的背影,大清早的太阳却照的睁不开眼。
黄书包有些沉。我解开袋子,里面有一条新毛巾,毛巾下盖着十来个红皮鸡蛋。
我还没有吃鸡蛋,身体里却已经充满了鸡蛋的能量。
打记事起,我便知道我有个媳妇,且不时会在正式或非正式的场合相见。但是,在十四岁这个夏末的早晨之前,媳妇这个词大约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现在和之后,终于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
自行车在下坡路上像火车一样飞翔。虽然我还没坐过火车,但那一刻我觉得我的自行车就是火车。
一个书包和一书包的鸡蛋,让我一下子有了怪怪的感觉,有个小鸟在身体里乱窜,一会在心里,用它尖尖的小嘴巴啄的心痒痒,一会又在小腹,用它的羽毛筑起一个窝,让窝里的另一只小鸟暖暖的,很舒服地想飞翔。
我有一个小媳妇,我有一个小媳妇,一路上我都在念叨这句话,而且我很努力地去想她,可脑海里总是清晰不了燕燕的脸,反倒是我姐夫那天的笑脸时不时来捣乱。日他娘,他难道是嘲笑我也想早早解开燕燕的衣服吗?
白日梦会让时间过的很快,燕燕的脸还没看清晰呢就到了县城。那就暂且把燕燕放回滋源的大山吧,我得花心思去打听东关村,我爹已经在东关村的倪东武家为我租了个住处。
山里的笨嘴痴舌娃,费了七八回吃奶的劲,问了七八个看着像县城土著的人,被明着或暗着骂了七八回侃头子,终于找到了县城东边的东关村。它充其量就算个城边村,生怕不便于你家窗和我家门的眉来眼去,房子和房子盖的很亲密,有些房之间所谓的路,让我担心能不能挤过去一个像县招待所服务员那样的一个大尻子。村里的人一个个看着牛皮哄哄,其实户口本上和我们山里人一样写着大大的“农民”两个字,可谁让人家住在城边边有牛皮的资本呢。
倪东武家是一栋三间两层的小楼,还带了一个小院子,茅房厨房和楼梯都在院子里。我十四年来第一次打心眼里由衷地感谢我爹,竟给我租的是楼房,住泥瓦屋的山里娃终于可以住楼房了。
楼房万岁,老爹万岁。
万岁的楼房,不知道哪一间是属于我的?这个问题我得问房东倪东武,钥匙还在他那里。
敲开房东家半掩的房门,看见一桌子的人正围在一起吃饭,我嘴笨的毛病又可耻地发作了,哼哧半天连自己都不知道说的啥。
一桌子人都停下了筷子,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在浑身不自在中,我大概看明白了屋里的情况,貌似是一大家子人给一个老太太过寿。大热天的,别人都是短衣短袖,唯独老太太穿了个印着很多大黑圆坨坨的红缎衫子。
就是这红缎衫子给我解了围,它让我想到了燕燕给我拿的那些红皮鸡蛋。“婆过生日呢,我那有山里的红皮鸡蛋给婆尝尝。”那话虽然说的舌头打颤,但心里还是有些小得意——为自己难得的灵活。说完我赶紧转身,到院子里去取挂在自行车上的黄书包,寻思着是全给呢还是拿上几个就行了。
实际情况是一个也给不了了。挂在车头上的黄书包,像被黄黄的浆糊糊了——所有的鸡蛋,全都碎了。
如果那时那景的那少年是你,请问你会不会想哭?
燕燕,你个瓜女子,你就不知道将鸡蛋煮熟啊?
半天不见我再进屋,房东大概等的不耐烦了,“把钥匙给娃拿出去,把房子给指一下。”应该是倪东武在指派他那个家人。
走出来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应该比较好看吧,县城的女娃肯定比山里娃好看。但我哪有心思去踅摸她好看还是难看。燕燕,鸡蛋,鸡蛋,燕燕。我满脑子就只有这两个词。
走出来的女娃大概从来没见过我这样的侃头子,看到被鸡蛋浆了的书包更是皱起了眉。按理说我应该对她的皱眉回应以横眉冷对,但我却很没出息地想到一句诗——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
蹙蛾眉的女娃硬硬地伸着胳膊,头却是偏向另一个方向。“给!”她细细长长的食指上吊着一个铁环穿着的钥匙,荡来荡去像刚挂到树上头重脚轻的吊死鬼,我们村的王寡妇将自己挂到树上时就是这个式子。
她的不屑终于激起了我的孤傲,我一把从她的手指上拽下钥匙,顺便还看到了她白嫩嫩脆生生的胳膊上生着的淡淡绒毛,“小心爷那一天拔光你胳膊上的毛。”当然,这话是在心里说的。
“喂,你有没有礼貌?把人家手拽疼了。”她怜惜着自己白嫩的小手。末了又低声嘟囔了一句,“真是山里来的!”
是我没礼貌还是你没礼貌?我是山里来的没错,你祖宗难道不是山里来的?全中国的人都还是五十万年前我们那山里的猿人的后代呢!
“哪间房?”我冷冷问。其实我的心里比问出的话更冷。那种冷,冷不了别人,也就让自己颤抖而已,而且还只能是卑微地悄悄地颤抖。所以我急需要躲进一个隐秘的空间,释放心里的冷气,也释放身上的颤抖。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终于看到了我爹以每月十五元租来的“楼房”。
楼房万岁,但没有一间属于我,属于我的是通向楼房的那个楼梯间。
房东大人,倪东武先生,您可真会挣钱啊。这放杂货的楼梯间,您也能租出一月十五元钱,够您买一条窄版猴了。
家严大人,林语伦先生,您可真会省钱啊。您给您儿子租的这房子,是让您儿子上学堂呢还是住牢房呢?
十四岁的少年林阳满心失望,像扔麻袋一样把自己扔向那张光板床。咕咚一声——床塌了。
你这破床比我颤抖的还剧烈啊。
用几块砖头支起的一扇旧门板,便是所谓的床,哪能承受了那悲天悯人的一扔。
摔疼了好,因为身痛会让人忘了心痛。我原本打算躺在床上悠长地悲伤一场的,可以悲伤的东西太多了,背井离乡需要悲伤,孤独落寞需要悲伤,心痕累累需要悲伤,少年却识愁滋味需要悲伤,被我打跛了腿仍送出我好远的黄狗需要悲伤,打碎了的燕燕的鸡蛋需要悲伤……但当我从地上爬起,看着在砖头上磕破的膝盖流出的血,我咬咬牙,对自己说,林阳,站起来,让侃头子的悲伤见鬼子去吧。
现在,请让我平静的介绍我将居住多年的蜗居。
从北边的门洞到南边的楼梯根大概有五米,从东边的墙根到西边的墙根不超过一米五,我一个人住,人均净使用面积七八平米。七八平米,足可以供一个青春期的少年独乐乐很多事。哪些事?你懂的!
一进门的西墙还高高地开了一个小窗,我在窗下用砖头和水泥板支起一个小桌,那将是我的书桌兼饭桌,同时具备炊事台的功能。
再往里便是床了,我尽可能地用有限的砖头将门板架的结实些。因为天花板是楼梯的斜坡,所以床尾巴那端的高度空间便很有限了。没关系,我只需要在躺下时那里能放下一双脚,而不是要在那里玩倒栽葱竖起一双脚。
对重新收拾过的八平米空间,我很满意。下来,需要赶紧收拾被鸡蛋酱了的书包。
书包里糊满了蛋清蛋黄的混合物,清的像鼻涕,黄的像稀屎——我为什么常常将吃的想象成拉的?找来一个碗,将尚有些囫囵模样的鸡蛋全拨在碗里,剩下的,叹息一声,就在院子下的水龙头洗刷刷吧。
当蛋汁和水流一起躺下,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燕燕的脸,而且无比清晰,除了长着小痘痘,除了有些红不够白,好像也不比房东家的那个蹙蛾眉难看。
我呸了自己一口——为什么要拿燕燕和蹙蛾眉比?燕燕羞红的小脸给我送来了鸡蛋,蹙蛾眉煞白着冷脸向我晃荡着钥匙。
我怎么能这样糟蹋燕燕送来的鸡蛋呢?想到这,我急忙取来小铁锅——灶具之前我爹租房的时候已经置办好了,将剩余的蛋汁以及冲洗书包的水尽收锅中。鸡蛋水再搭配些别的东西,将是我今天的午饭晚饭二合一。
房东的屋子里传来欢乐的声音,数蹙蛾眉的声音最响亮也最刺耳,一会嗲着声喊“奶奶吹蜡烛了”,一会又惊乍着叫“奶奶还没许愿呢”,最后便听见她腻腻地说“奶奶切蛋糕啦。”
你们吃蛋糕,我也有蛋糕,我正自制的蛋糕,红皮蛋产自秦岭高山,土豆糕发芽滋河流水,纯天然,无污染,吃死不赔命。
我在院子里的煤炉上刚加工好鸡蛋水加面粉和土豆的自制蛋糕时,房东老太太的寿宴也告谢幕,伴随着桌椅挪动的声音和告别的寒暄声,一群人走到了院子,蹙蛾眉搀着寿星老太太的胳膊,像是说道别的话。难道她不是房东家的女子?
我想避进楼梯间已经来不及了,蹙蛾眉对我饭碗里看不出形状的东西似乎很感兴趣,“嘿,山里娃,你吃的啥?”
我偏过头,没有理她。
“呵呵,刚才对不起啊!”
对不起?请你不要向我说对不起,山里的侃头子娃自卑脆弱的心消受不了你城里娃的对不起。我更加转身埋头,我害怕不争气的眼泪掉进碗。
“把咱那菜给娃端些吃么。”我本来想生硬地说“谢谢,不需要。”但我发现说话的是寿星老太太,忍了。
蹙蛾眉跑进屋,一会便端出了一盘菜,里面有红汪汪的肉。这么汪的肉,我们山里一年也就吃那么一两回。
房东倪东武好像在向亲戚说和我有关的事,但我的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
蹙蛾眉端着盘子的手还举在我面前,“就着吃吧,没动筷子的。”她这次是用两只手端着的。
院子里没法再呆了,我从蹙蛾眉手里接过盘子转身进了楼梯间。从始至终,没有抬头。
半夜,我悄悄爬起来,我本来是准备趁夜深人静将那一盘菜倒进茅坑,可是还没有端起盘子,肚子便不争气地咕咕叫。于是,精神上所要求应该倒进茅坑的那盘肉,终在肉体的要求下倒进了肚子,直倒得嘴角流油,眼角流泪。
蹙蛾眉芳名倪若晴,是房东倪东武的侄女。不过她爸她妈都是吃商品粮的,他们家并不住在东关村,而是县城里真正意义的楼房。那个时候,能住单元房可是身份的象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又反过来了,鸽子笼那比得了独门独院啊!
这不是我打听来的,从山里到县城,我知道我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这是蹙蛾眉自己说的,她是我转学滋水县初级中学初三六班认识的第一个同学,很不幸还是同桌。
不幸只是对我而言,我宁愿自己一个人坐在某一个角楼悄悄读书。蹙蛾眉有些小得意地告诉我,是她主动向班主任提出要和我坐同桌,原因只有一个——我老实,不像一些男生,和她坐同桌的时候老贼溜溜地偷看她。
本来我并不打算看她,她这样说我倒多看了两眼。
对不起,请恕我眼拙,也没看出你哪里比较特别需要别人偷着看。不过,第二次看到她胳膊上淡淡的绒毛,脸上也轻轻的若有若无,我又有了拔下来几根的想法,或者,摸一摸感觉一下也行。
“看啥?看来你也不是真老实。”蹙蛾眉用手指在桌子上划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井水不要犯河水,以后非学习的事请勿打扰。”
我转过头,继续读英语书——“Long long ago, there was a beautiful girl named A Tiao……”
蹙蛾眉又皱起了眉,“是阿巧不是阿挑好不好?”
正因为山里口音拖了学英语的后腿,我在滋水初中的第一次其中考试,只考了初三六班的第一名,而不是整个初三的第一名。但这已足以让第十名的蹙蛾眉刮目相看了,井水很不害臊地翻越井沿流到河水的地盘,“帮我讲讲这道题吧。”
我幅度很小地侧了一下头,她的物理卷子上一道大题有个大大的红叉。红叉又不在我的物理卷子上,我继续拿起英语书——“Long long ago, there was a stupid girlnamed Chu Emei,also called Ni Ruoqing……”
她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一把从我手里抓走英语书,狠狠地砸向黑板。
散开的书页在空中飞舞,那姿态美的让人心碎。那时候,街上的录音机里正放着成龙大哥唱的歌词相近的一首歌。
半个学期便是两个月,从山里到县城的两个月里,我没回过一次家。那时候还是单休日,周六虽然只上半天课,但周天却要补课一整天。我爹会不定期托上县的人给我捎些吃的用的到学校,大部分时间都是生的或熟的洋芋,偶尔会有半袋发灰的面和一叠一块两块的零票子。
给小侃头子捎东西的自然都是山里的老侃头子们,面对门卫的询问,他们飞溅着裹挟着洋芋渣渣或包谷糁子的唾沫,高声说给初三的羊娃子送东西。初三哪个班,大名叫个啥,一问三不知。门卫便在广播里喊,“初三的羊娃子,到传达室取东西了。”每当这时,我去的时候恨不得将头塞进裤裆,回的时候又恨不得将脸塞进装洋芋的麻袋。如此三番,初三共八个班的学生几乎都知道了初三六有个经常到传达室取洋芋的羊娃子,“羊娃子,羊娃子。”所有人都这样叫,后来,有好事者给羊娃子增加了一个非常妥帖的定语——洋芋羊娃子。
也许整个初三只有一个人不会这样叫,自从那次扔了我的英语书后,倪若晴便不再跟我说话。同桌依旧,朱颜未改,滋水依然西流去,只是人陌路。
偶尔,我会有一点点内疚,问自己是不是做的有些过分。倪若晴是在初见时伤了我的自尊,但她很快便和我说了对不起。自尊,被四百多人叫做洋芋羊娃子的少年,还有所谓的自尊吗?
林阳,是你自作孽,让你失去了唯一可能的朋友。
失去便失去吧,我本落寞,便也不需太在乎只有唯一还是彻底的一无所有。
但是,我却不能不在乎另一个失去——我的自行车丢了。
那天下了晚自习,路过一个旧书摊,鬼使神差地停下来。反正也没钱买,想着也就随便翻两下,便将自行车撑在身后随便翻翻,却被一本错别字满篇的书吸引,竟蹲在昏黄的路灯下读了起来,直到摊主不耐烦地问你到底买不买才猛然灵醒。再回头,哪还有自行车的踪影。
心跌冰窟,手中的书也随之跌落,路灯映照着淡黄书页上四个粉色的字——《少女的心》。
我不知道是怎么离开那书摊的,《少女的心》点燃了少男的青春,正当激情燃烧,却有刺骨冷水兜头浇下,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冰火?
深秋的夜里,我在滋水河边鬼哭狼嚎。我踅摸是否有一个深潭可以将我埋没,这样,我便不需再费心去想怎样交代——向争来这自行车的老爹交代,向换来这自行车的姐姐交代,向那个一年卖洋芋也就只够买一辆自行车的贫家交代。一个十四岁少年的心和肩膀,扛不了这样的交代。
我一边嘶嚎一边寻找可以淹死人的水潭,没想到河滩里却突然冒出一声大骂,“半夜鬼哭狼嚎的,想死啊!”
我是想死,却被吓得一激灵。没想到深秋的夜晚九十点钟滋水河滩还有人,那是不远处沙坑里一对被我惊了好事的情侣。夏天的时候滋水河边的沙坑沟壑,常常能碰到一对对这样的男女。
现在想来,我绝对应该感谢那对情侣,他们的呵骂,虽然吓丢了我半个魂,但却救回了一条卿卿小命。今天,借自己的亲身经历,免费提醒那些所谓的心理专家,要挽救一个想的人,只需在恰当的时候让他们打个激灵,这比所有的劝慰都管用。只说一遍,记不记得住悉听尊便。
还是回到那夜的河边,我非但未感谢那对情侣,反而做了一件对不起他们的事。
被骂灵醒后,我尽管依然悲伤和忧愁,但却告诉自己还是先回去吧。河堤上,我看见了一辆自行车,应该是那对情侣的。前后左右看了看,夜色里鬼都看不见——那对情侣在河堤下的沙坑里呢。并没有经过太多的思想斗争,我抓起一块石头,抡圆了砸在车的环形锁上。
那一天可能阴司放假,以致鬼们到处乱窜捉弄人。就在我刚跨上自行车,情侣中的小伙便从沙坑探出了头。他大喝一声,我下意识地回头,看见他一只手提着裤子一边跳上沙坑,不幸被绊了个狗吃屎。
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转筋的腿肚子却还知道猛蹬脚踏板。车头一歪,连人带车便栽下了河堤。倒下的瞬间本来该大哭或者惨叫,但我却对着头顶不断眨眼的星星露出一丝笑——星星,你说,是不是还不如找个水坑淹死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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